被讨厌也没关系，不被爱也没关系

如果长久地凝视着一个字，很快你就发现你已经不认识这个字。

如果感觉到了身体某个部位的存在，那么它就即将或已经出了问题。

这样的感受也同样适合我们感知生活本身。当你身为一名女性，总是要进入到“女性应该如何去生活”的思索中，这也意味着我们的生活总有不对劲的地方。

每年三八妇女节此刻，好像命题作文一样，大家陷入一年一度的“反思”。我倒是希望它是年度性的总结，寻一个时机梳理来时路，也笑看自己的心态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。

可是反思不要太密，总是频频想起，反而说明了当下女性生活的困境越来越多。

从西蒙德波娃，到上野千鹤子，一直以来，女性主义哲学家和社会学家总是会给我们启发和借鉴。前一段时间沸沸扬扬的对谈，我扫了一眼，已经没有心力去理解并参与讨论了。因为我深深地意识到，所有的观点和想法，都是基于一个人的教育、经历、所处环境决定的，是无法脱离现实和客观独立存在的——当它们被抽离成精简或干巴的“道理”或“金句”的时候，就意味着已经失真了。

当“女性应该如何去生活”的道理越来越多，就说明我们的日子越来越难了。

我举两个例子，一是“女人就是要独立和强大”。这句话有错吗？没有，甚至是绝对正确。我自己也经常挂在嘴边。可怎么独立？怎么强大？一千个女哈姆雷特有自己的一千种见解，这些见解在一起碰撞厮杀，你能说谁是正确答案吗？再撕打下去，又要说“女性互害”或“厌女”了。

另一方面是，一个人的一生中，难道永远独立，一直强大吗？当你弱小无助的时候，是不是就没有生活的资格了？那些出身不够好、起点不够高、学问也不足以理解这些词的女子，就应该遭受各种辛苦吗？

另一个是古早情感大师说的，“男人要给你他没有的、他稀缺的才是真爱你。所以要跟有钱人要陪伴，要跟普通人要钱……”大概就是这个意思，刚开始一听简直：哇！市侩！油腻！这津津有味的算计，算盘打得网线对面都听到了！

可你再对照生活呢，“商人重利轻离别”、“悔教夫婿觅封侯”是一种诠释，无数电影里和生活中的贫贱夫妻百事哀，“上交工资”变成爱我的表现，恨伴侣没出息不能多赚钱是日常的絮叨，就好像有一种生活残酷真相的感觉，这个情感大师招人讨厌就是话说得太直接了。

不，我的意思是没有标准答案。有人出身好，有人悟性高，反过来也有境遇平平、天真可欺。有人就是喜欢独来独往，有人天生缺爱只求相伴。有人愿做松柏，有人甘为凌霄，当你经历足够多，就知每个人都在努力自洽每一种处境。

上野千鹤子说她心中的女性主义，是“追求自由的思想，只要自由自在地活着，怎么样都可以。”而我们心中的“自由”往往意味着还有选择的能力。

这就是我逐渐粗暴、失去耐心的原因。当你想拥有一些什么，必须先要努力证明我拥有另一样东西可以等价交换。我必须具备某种能力，才能换取我想要的……无论是爱情、友谊、事业，哪怕是自由 bahbah，不然你就是没有资格，你就要甘心情愿地承受你的命运。

身为女性所经历的烦苦，是划分了不同层级的：制度性结构性的不公一直存在，从古代男尊女卑延续下来的文化并没有被荡平，从没有继承权的农村女子，到尚不能完全同工同酬的都市白领，我相信你都可以观察到很多真实。社会文化的规训和要求是另一层，女的应该温柔，女的不能太厉害，女的要是不结婚生孩子就很惨，诸如此类，每天你都不知道会越了哪些奇怪的雷池以至于不像一个女的，不像一个好的女的。

基于以上两点，外加生活环境的塑造，第三层的烦苦来自女性高敏感共情能力的情感需求，感情在整个生活中占比很大，为之付出的成本也很高，为命运增加了很多变数。最后一层是女性生理层面的困扰，尤其是生育期内经历的身心变化，和抚育期中不断经历的生活取舍。

真是每一关都很难过。而在别人难过的时候，说一句“告诉你这样做才会幸福”，又是多么轻飘且残酷。这不是夸张描述，几乎在每个抱怨诉苦的帖子下面，都有其他女子现身说法：我就没有妊娠纹，我老公对我可好了，还好还好我没遇见这种事（顺便还要圈自己的另一半：你可不许对我这样）……不能共情已经很让人挫败了，若这个时候还要说你不够强大、不够独立、不够聪明，真是泄气啊……

长久以来，我们有一个误区，那就是当我们拥有了强者思维，就会变强。我真的累了，社会对女性要求已经挺多的了，出门你得独立女性赚钱去，回家你还得贤妻良母；女性之间还有各种比较，看谁赚得多、嫁得好、老得慢；翻开一本书或点开一篇文章，还要让你强大宽广，体会什么是真正的快乐，还得有爱好，高级点的再走出新一轮人生……还是前面那段话写的，这都没错！话糙理不糙！可这像郊区公园露营咣咣的给自己身上叠珠峰装备，我们不能按着道理生活，因为你的心欺骗不了，你需要很多空洞来透气，普通女子最擅长的应该是放过自己，舒展开来。

我觉得女性之间的关系，像同在一座入云的山峰中攀爬。有人已经走到很高的地方，那是你的榜样，她有宏大的愿望和钢铁般的意志与手段，你想追随她。有人在下面生死线上挣扎，我们不要踩落，不该嘲笑，在保全自己的基础上可能会伸出援手，也并不因此指定她的攀爬路线。在中途，你会遇见和你一样的同路人，我们会与目标相同的人走上同一段路，在路口分开，又去邂逅新的伙伴，而这段路上我们相互支撑。

没有哪一条路是不能走的，有人愿意先发力，有人愿意停在险峻处，有人运气好被别人背上去，有人只想摘星辰。万事万物，上天都会给它生存下去的方式。

我最近观察了很多人，有了一些新的体悟。

女性的一生中，有两个折损生命的迷思，一是不被爱，一是被讨厌。

你可能要问，这不是一回事吗？

不，我来给你解释。“不被爱”是一个巨大的魔咒，也是身为女性巨大的恐惧之一。世间经常以这三个字作为女性价值的评判。比如这样的句子：她什么都挺好的，可惜一生中没有人真正地爱她。

卧槽，简直吓慌了好吗。莫名之中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你，女人最大的成就是被爱，爱你的容颜，爱你的性情，爱你的贤惠和牺牲……（爱钱财都不行，那不是真爱，真爱是要值得被歌颂的那种）

我会看到很多人因此乱了阵脚：明明可以更加上进，被告知错过了花期就只能剩下，那要不就先抓住个“真爱”再说？明明可以更洒脱，但周围的人都说你这种脾气没有男人受得了，你还是温婉一点儿叭！结果就是蔫巴和萎谢了。明明可以事业有成，但周遭环境让你觉得那反而是减分项，身为女性最大的成就应该是夫贤子孝，否则你就得孤苦终老好可怕，很多人最后还是回归了家庭……总之，只要吓唬一个女的，你这样“不会被爱”，她往往心里先咯噔一下，然后飞快展开巨大反思。哪怕是过来人，我相信每个女性在成长过程中，都为了突破这层迷雾而努力过，挣扎过。

很多女子自己也甘愿陷在迷雾中，我形容我的某位朋友，“白天大女主，夜里嘤嘤嘤”。她就是那种对情感要求特别高，认为爱情是人生中大比重项目，如果没有恋人相伴，那么一切努力都没有意义。以至于她在两性关系中总是处于很卑微的状态中，这很奇妙，当恋人被你的大女主特质吸引过来的时候，发现你的骨子里是个小怨妇，当然是一场场破灭。

我也觉得爱是人生中最丰盈的事，可我还觉得，爱是无法追逐的。它只会被吸引，容貌和性情只是表面浅浅一层，爱是灵魂对灵魂的吸引。所以，往往越是爱多的人，就越容易得到爱。惧怕不被爱的人，会陷入另一种陷阱。

那你会说，我就是想要爱，那我该怎么办？爱是置于死地而后生的事——你不再恐惧不被爱的时候，就会有爱找上门来。因为一定会有人爱你的决绝与清晰，爱你的笃定与坚固。

“凡有的，还要给他更多；凡没有的，连他仅有的那部分也要拿走”，“人之道，损不足以奉有余”，古今中外，道理都是，越是有爱的人，就会有越多的爱，越是没有爱、越是渴望爱的，只有继续耗尽力气，守着荒芜。

不要惧怕不被爱，要像有很多很多爱那样，充盈地去爱人，爱自己，爱世界。一旦你不被这个魔咒吓倒，你从此就海阔天空，然后发现，处处可见真爱。

那你要说，“被讨厌”也是一个魔咒吗？

我以前经常听很多八卦传来传去，往往还不认识某人的时候，就听别人说过她很多坏话。比如有些女子被盖章茶里茶气，有些成功女性其实是靠男人上位，或者说某名人其实特别鸡贼会算计，另一些则是粗暴的坏脾气。后来认识了，接触之后，发现原来对方不是这样啊！人家明明挺好的啊！

后来我反应过来，其实生活也好，职场也好，争斗从来不少。不仅男女之间，同为女性之间也会互相看不顺眼。

有一种情况是，当一个女性取得某些成就，或格外受到欢迎的时候，嫉妒者完全不会承认对方必有过人之处，一定要给她安上道德瑕疵，或者影射她是以不正当手段上位的，才觉得能解释这件事的发生，不是我军不行，是敌军太狡猾。

另一种情形，我们总是认为自己选择的道路是最正确合理的，一旦看到有人按照非常规路径也能走得不错的时候，难免心中会起波澜，甚至会生气。

这种生气包括且不限于：父母看到孩子居然放弃了事业单位去做自由职业者，职业女性看到同学居然毕业就嫁人生孩子，普通女性看到貌美女子在不同职场领域横跳最后做了老板娘，男子看到姑娘大大咧咧混在男人堆里搞工程搞销售……笑死了，很多人往往觉得这是邪路，你明明可以更正派更上进的呀。

不轻易评判别人的生活，这句话咱们老说。但有没有反抗意识呢？那就是我的生活也不必被他人评判。

人生啊，无论男女，没有一条路是好走的。但只有女性，会更多担心在争抢、奋斗的路上被讨厌。这是长久以来社会给你划下的很多道道，你得正派，你要温良，你不能大大咧咧，然后你也不能使手段，你得像个“女的”哟。

你换个角度看，有很多我们“讨厌”的人，后来过得还挺好，因为她们身上有很多我们不具备的特质：敢于努力的同时敢于争抢，不为了面子或赞美放弃利益，不在乎别人评论是否性情讨喜，甚至具备钢铁意志和侵略性，特别善于抓住机会，换句话说，就是不被定义，不被评判，不被规训。

每一种生活都有它的合理性，只要还没到被拘留的程度，那可能就真的有人会绝处逢生走下去。当你努力的时候，可能会让有些人看不惯，也可能挡了其他人的路，这样无论如何都会有人讨厌你呀，可你也不能因此变成没有棱角的面团。

不被爱也没关系，被讨厌也没关系。在此刻，这可能是我心中的强大吧。我那天看了一个短视频段子，里面老师对着一屋子小朋友说：除了肉体的痛苦之外，其他痛苦都是价值观的痛苦。我笑死了。

我的意思是，女性的感性、柔韧、敏感，这些年来，在各种各样规则的夹缝里，每个人都在默默地突破着自己。总能找到容身之处和进取之道，总能活出新的天地。眼前让你烦苦的事情，有些是巨大的幻象，一旦你不恐惧，不介意，它们就会轰然倒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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